赛点时钟滴答作响，他看见对手瞳孔里映出自己十二年前的影子—— 那个在破发点上下蹲时突然僵住的少年。

中心球场的穹顶灯光将每一寸蓝灰地皮照得如同白昼，空气却沉甸甸地压下来，裹挟着万余名观众被强行抑制的呼吸，赛末点，记分牌上冷酷地显示着“5-3，40-A”，阿瑞斯·克兰顿，这位以钢铁神经著称的赛会三号种子，正站在底线后方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拍线yy易游体育，试图擦去掌心那层湿冷的薄汗，隔网而立的是年轻他近十岁的卡西姆·洛夫，一头鬈发被汗水浸得漆黑，眼中燃烧着某种近乎原始的、无畏的火焰。

死寂，只有球鞋轻微摩擦地板的吱呀声，阿瑞斯抛球，引拍，身体链条般甩动，一记侧旋发球精准地砸向发球区外角，卡西姆似乎早有预判，一个跨步便抢到位置，反拍毫不讲理地迎前顶撞，将球生生撕出一条笔直的中路回击，深得吓人，阿瑞斯被迫撤身，仓促间用一记切削过渡，机会！卡西姆毫不犹豫地踏进底线，正手抡圆了就是一记势大力沉的平击,炮弹般轰向阿瑞斯的反手位深区。

阿瑞斯踉跄着横移，一切感官都模糊了，只剩下那颗呼啸而来的黄绿色小球，视野急剧收窄，灯光褪成惨白的光晕，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拉长、扭曲，就在他试图降低重心、迎击来球的刹那——一股毫无征兆的冰冷猛地攥住了他的膝关节，更深处,某段尘封的记忆悍然破土。

不是温布尔登的柔和的草场，是另一片硬地，同样刺眼的灯光，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暑热和青春的躁动，同样关键的破发点，属于他的破发点，那时他十九岁，浑身是用不完的力气和对整个世界宣战的野心，他刚刚用一记反拍制胜分逼出了机会，只要再拿一分yy易游体育官网，就能击溃那个声名显赫的对手，他俯身蹲下，准备迎接对方的二发，肌肉紧绷,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。

它发生了。

没有任何伤病预兆，他的身体，他那从未背叛过他的身体，在那个下蹲到最低点的瞬间，彻底锁死，不是抽筋，不是撕裂，是一种绝对的、蛮横的停滞，大脑发出的所有指令石沉大海，神经元的光芒在触及肌肉前骤然熄灭，他像一尊被突然抽去基石的雕塑，僵直地定在那里，眼睁睁看着对手一发软绵绵的二发落在界内，弹起，第二次，第三次……世界在一片嗡鸣中碎裂，只剩下对手轻松保发后看台上传来的、混杂着惊讶与怜悯的叹息,那场比赛随后一泻千里。

那个瞬间的绝对真空——思维运转，身体却彻底叛逃——所带来的惊骇与羞耻，如同高剂量的毒素，瞬间注入他职业生涯的主动脉，十二年里，他用了无数个日夜去掩埋它，用一场场胜利为自己加冕，用“钢铁神经”的美誉为自己锻造盔甲，他几乎成功了,成功到自己也深信不疑。

直到此刻。

卡西姆轰出的那颗球尚未落地，但那个十九岁少年僵直、无助、被巨大恐慌吞噬的影子，已透过十二年时光，精准地、残酷地与他此刻的身影完全重叠，冰凉的战栗沿脊椎急速攀升，炸开在脑后，眼前的卡西姆，那双因极度专注而灼灼发光的眼睛深处，他清晰地看见了倒映其中的自己——那张因瞬间袭来的惊惧而扭曲的脸,那张十九岁时在破发点上下蹲瞬间的脸！

yy易游体育“砰！”

沉重的闷响，球重重砸在球拍框上，变形，飞出一道荒谬可笑的直线，高高跃起,消失在裁判椅后方无尽的黑暗里。

“Game, Set and Match, Lov！”

主裁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冰冷地扩散。

阿瑞斯没有动，他甚至没有去看那颗飞走的球，只是僵在原地，微微低着头，目光失焦地落在自己方才站立、此刻仿佛仍在灼烧的那一小块地面上，球场另一端，卡西姆已然仰天倒地，双臂摊开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，迎接全场瞬间引爆的、几乎要掀翻顶棚的声浪。

这狂欢的背景下，阿瑞斯·克兰顿成了一道静止的剪影，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、教练席上的叹息、记者席上急促的快门声……所有声音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绝在外，模糊，遥远,失真。

他缓慢地直起身，机械地、几乎有些蹒跚地走向网前，完成仪式性的握手，卡西姆脸上兴奋与同情交织的复杂表情他视而不见，他拍了拍年轻对手的后背，动作僵硬，然后转身,走向自己的座椅。

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向四周鼓掌的观众致意，只是默默地、快速地将球拍塞进巨大的装备包，扯过毛巾用力擦了擦脸，旋即背上包，低着头,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向球员通道的入口。

那黑暗的洞口迅速吞噬了他的身影,将身后万丈光芒的球场和属于胜利者的喧嚣彻底隔绝。

通道内部阴凉而空旷，回声被无限放大，他的脚步声孤独地回荡在水泥地面上，走过转角，暂时脱离了所有视线,他的步伐终于慢了下来。

在通道一侧冰冷的墙壁前，他停下了，没有任何预兆，他右肩猛地一沉，“咚”地一声闷响，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在覆有软包的墙壁上，身体随之微微颤抖，不是哭泣，是一种更深沉的、来自五脏六腑的震动，他低着头，汗水从发梢滴落,在脚边积起一小片深色的印记。

远处，球场内沸腾的欢呼透过厚重的结构隐隐传来,闷雷一般滚动。

那一记发球，那一拍反手，那一个破发点的阴影，从未消散，它蛰伏在肌理之下，流淌在血液之中，只等一个完美的时机，在灯火最辉煌处,给予致命一击。